实录|从书斋到天下:王鲁湘自述读书与行路史
作者:王鲁湘、何云波
【编者按】2025年9月22日,著名电视人、文化学者王鲁湘回到故乡娄底,与湖南人文科技学院的师生们分享他“读书与行路”的历程和体悟。这场主题讲座以对话形式展开,担纲主持的是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、我国首位“围棋博士”何云波。以下是讲座实录整理稿,首发于何云波教授的“棋禅一味”公众号,凤凰网国学频道受权全文刊发。
湖南人文科技学院校长盛明科教授为王鲁湘“读书与行路”主题讲座致欢迎词。
著名文化学者王鲁湘(左)分享“读书与行路”,湘潭大学何云波教授(右)主持本场讲座。
一、从蓝田走向世界
何云波教授(以下简称何):非常高兴应盛校长的邀请来到湖南人文科技学院,有机会和王鲁湘教授交流学习。机缘难得,我们是校友、系友,王老师是湘潭大学77级中文系学生,我是79级。王老师曾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现在是清华大学张仃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,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,李可染画院理事长,还是香港凤凰卫视高级策划,策划并主持过《纵横中国》《世纪大讲堂》《文化大观园》等著名节目。他从学者到电视节目主持人,作为一位“文化行者”的人生经历,相信会带给同学们关于读书与人生的许多启示。首先,我好奇的是王老师的名字“王鲁湘”,“鲁”是山东,“湘”是湖南,想问问王老师与山东、湖南究竟是什么关系?
王鲁湘教授(以下简称王):老师同学们好,何教授好!很高兴第一次来到湖南人文科技学院,这是一个很好的机缘。何教授的问题其实是很多初识我的人都会提到的问题,因为名字里有着文化的密码。我父母都是山东人,他们在1949年随解放大军南下,母亲是南下工作团的一份子,到湖南后扎根娄底。我母亲在娄底做新政权建设和土改工作,而我的父亲是四野47军的军官,他的部队在邵阳、衡阳一带参加衡宝战役。后参加湘西剿匪,之后转业到涟邵地区。
因此我出生在邵阳,后来到蓝田,在蓝田生活到26岁。父母那一代人作为大规模的军事移民,怀着对家乡的怀念,就把共同的家乡“鲁”放在前面,我的出生地“湘”放在后面,于是就有了“鲁湘”这个名字。“北有山东,南有湖南”,这两个省份的文化贡献和文化权重是无与伦比的。懂中国历史文化的人,会从中联想到从孔夫子到毛泽东的文化和历史脉络。
何:所以说王老师的名字很大气,王老师写过《神明之地》《冰上鸿飞》《书卷山河》《风雨赋潇湘》,书名也非常大气。我记得王老师有一次在接受湘大记者访谈时提到,2006年10月26日,曾国藩195岁诞辰那晚,他摸黑走山路到曾国藩出生的白杨坪,一条小溪在此发源。这条小溪是长江无数源头之一,流入涟水,流入湘江、洞庭湖,汇入长江,直趋东海,每走出一程,局面都更壮阔。曾国藩的人生轨迹恰似这条小溪,他出生于小溪,求学于涟水,起事、创业于湘江,功成名就于长江。这使我联想到王老师自身的经历,也是从涟水源头的蓝田到湘江之畔的湘大,再到北京、香港,最后走向世界,造就了今天的人生。王老师的成长,可能也与齐鲁文化、湖湘文化息息相关。其中,湖湘文化有两方面,一是儒家正统文化的影响,二是湖湘文化内在的韧性、蛮性、诗性、野性。此外,蓝田也是王老师频频提及的地方,蓝田是抗战时与桂林、昆明齐名的文化、教育中心,甚至《围城》里的“三闾大学”,原型就是位于蓝田的涟源一中,也是王老师的母校,因此,我想问问这些文化对王老师您有什么影响?
王:蓝田是个文脉深厚的地方。抗战时期,国立师范大学、西南交大、唐山工学院、周南女中、岳云中学等很多名校都迁到了蓝田一带,还有著名的报人、科学家、文学家、法学家、考古学家等等,那时可以说是大师云集,学风既严谨又时髦、现代,还有美军机场。国立师范大学的女学生和飞行员跳舞、穿比基尼游泳、英语系的师生演出莎士比亚话剧……可以说很“潮”,开风气之先。而这股强大的文化力量,也源于湘军传统与抗战西迁的融合,众多湘军将帅的后人将宅邸贡献出来作为校舍,接纳了这批教育火种,这塑造了当地重教兴文的传统,影响了后来几代人。
结合我在蓝田长大的经历,我认为湖湘文化除了野性,还有血性、忠义、浪漫,娄底的梅山文化和湘乡的湖湘文化就体现了这些特质。我在蓝田长大,有很多回忆,比如小时候听很多鬼故事,大人说河里、塘里、小巷、老屋子、山背后、枫树林里都有鬼,吓得我晚上不敢出门,长大后才明白“楚人好巫鬼”是延续两三千年的文化传统。所谓的鬼,其实是不愿离开我们的先人,他们想以特别的方式和我们见面。
另外,蓝田崇尚武术,当地人多多少少会练点武,逢年过节,乡镇之间游街拜年时,会有把式带头比武。此外还有两种独特的武术,一是点穴,打或捅对方某穴位,能让人站着不动或瘫倒;二是神打,只要把对方的名字、生辰八字写在纸条上,念符咒后烧了,把灰倒在小酒杯里,放到家里堂屋神龛上,就能隔几十里、几百里打到对方,对方都不知道如何受的伤。不过,我小时候只是听说过,不知道真假。这种习武之风是从历史中来,我还在凤凰卫视做《纵横中国·湖南篇》时,从娄底带了个“禾千”道具到现场,是硬木做的扁担,两头用生铁锻打成长达一尺多、很尖的类似矛的东西,它是用来挑稻子、棉花、茶叶等体积大但重量不大的东西的扁担;同时它也是武器,两头有攻击能力,出门拿它就像拿着长矛。过去蓝田是山区,道路很窄,一边是壁崖,一边是田,两人面对面走来,无法错身而过,必须有一人退回去。那时候的人很“蛮”,两方都会站在路中间,把“禾千”一横不让对方走,对方也不让,两人能站一天,谁先动谁就输,就是不服输。
彭燕郊教授说的湖南文化的“野性”,对诗人而言,就像尼采诗中崇尚的“野蛮之力”。这个词现在多带贬义,但其实它是一种旺盛的、未受文明驯化的原始生命力,而驯化这种野性的是中原儒家文化。为什么杨家滩会成为湘军的摇篮?因为从这里到蓝田,是湖湘文化和梅山文化的结合部。曾国藩组建湘军时,带兵军官是湘乡的教师爷、私塾先生,代表儒家文化;以忠义卫道来作为湘军的政治纲领;士兵是蓝田以西包括新化的朴实山民,代表野性。这两股力量结合形成的战斗力,就是血性,正是湘军的战斗力。
何:王老师,您做美学、美术史研究,自己也画画,您的画和字都很有功底,是跟谁学的呢?
王:完全是自学的。还在蓝田时,我和另外一位同学,后来成为广州美院教授的谢伦和教授,就几乎承包了学校和街道的所有墙报。我父母其实文化水平并不高,当兵时是文盲,后来读了两年干部文化补习班,算扫了盲,给了个初中文凭。我的启蒙老师是我家姓熊的一位保姆,她是地主的小老婆,年纪很轻,土改后她丈夫进了监狱,她生活无着无落,经人介绍来到我家,到我上学之后,她都一直带着我,最后她是身患淋巴癌在我家去世的。她非常聪慧灵秀,画画、读书、绣花都会。我就是跟着她,今天画个赵子龙骑白马,明天画个喜鹊登枝,没有正规材料,我就在旧报纸、撕下的书本页上用铅笔、钢笔涂抹,有时也在墙上和地上乱画,可以说是自学成才,就这样在她潜移默化的影响中我完成了最初的美术教育。我经常会感慨,如今许多研究美学和做文学评论的人缺乏艺术实践,难以真正品味作品妙处,而童年的这段经历让我获益匪浅,不管我从事什么工作,一直没有放下书画,令我终生受益。
二、高考经历与湘大求学时光
何:儒家文化让王老师成为有使命担当的著名学者,但“吃得苦、霸得蛮、耐得烦、舍得死”的湖湘精神以及浪漫之气,还有野性,在王老师身上都有体现。刚刚王老师提到湘大,提到野性,湘大也常被说成是一片充满野性的原野。当年王老师他们进去时据说只有4栋房子,很荒芜,却充满旺盛的生命力,因此我想湘大精神可能也是湖湘文化的体现。我想问问王老师当年怎么想到考湘大,怎么与湘大结缘的?
王:1974年我下乡到杨家滩,当了4年知青。1977年,邓小平同志和一些中央老同志决定恢复高考。当时我在的知青点很偏僻落后,在山里,不通电、没公路、没广播、没报纸,对外界完全闭塞。我的好朋友吴志宪(后来当了湖南省政府副秘书长),那时在涟源机械厂当学徒,当翻砂工,他知道恢复高考的消息后,坐火车过来,再走十几里山路找到我,给我看报纸。我们俩分别从知青点和工厂请假,一起到冷水江他姐姐家,关起门复习了一个月,然后回到各自考点,我的考点在太和公社的中学。记得每天清晨从知青点起来,走十几里山路到杨家滩买两只糖包子,再走几里路到考场。高考作文题就是《当我走进考场的时候》。很可笑的是,我把大部分复习时间花在物理和化学上,结果考文科不用考这两门,还好最后被录取了。
录取消息要等到第二年春节期间,地方政府敲锣打鼓、放着鞭炮上门送录取通知书,当时喜气洋洋的气氛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。之后我就离开蓝田,到湘潭大学中文系读书。当时我一进学校就愣住了,那里像一片黄土高坡,地表土都被掀开了,春天融雪下春雨,到处是很深的泥巴。山坡上只有4栋学生宿舍,图书馆、教学楼、科研楼、办公楼、教师宿舍通通都没有。后来我们亲自参与了学校的建校,后山现在的一片树林,都是我们栽的,这是非常幸福的回忆。别的大学生是进校园读书,我们是亲手建校园。
何:七、八十年代湘大的那批学生对湘大感情特别深,就是因为和湘大一起成长,亲自参与校园建设。王老师说的植树经历是我们那一代人的共同记忆,如今这郁郁葱葱的校园,确实是我们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。77级是很优秀的一届,因为中国积攒了十来年的优秀学生,造成万人过独木桥的局面,那一代人能走进大学真的很不容易。王老师能走进湘大,湘大能有王老师,这是互相成就。我在很多场合看过王老师的访谈,经常听到王老师谈到当年读书的情景。我记得同是77级的高源写的《湘大往事杂忆》里说,他们那批学生的特点就是“嗜读如命”“执着霸蛮”,这可能是那一代学生的群像。所以,我还想请王老师谈谈当年具体的读书经历。
王:好,跟大家分享几个真实的读书小故事。当时没有图书馆,也没有教材,教材都是我们用钢板和蜡纸刻出来的。书籍内容来自老师的藏书,像现代文学短篇小说、诗歌、当代文学作品、外国文学作品等,刻出来印好装订成册,有股油墨味,我们叫它“蝌蚪文教科书”,我想全国大概只有湘大这样。没书看就自己买,所以当时湘潭雨湖的新华书店基本是给湘大学生开的。作为小书店,过去面对市民,是卖不掉这些学术著作的,因为有了湘大,才开始采购大量社科类学术书。书店每次进书后,就会到我们宿舍粘贴告示,列出新到的书。
有一次来了新书,我凌晨3点就起床,跑30多里路到雨湖,结果天还没亮就排到第100号了。轮到我时,我想要的外国文学书都没了,但买到了4本《管锥篇》,厚厚的,里头有5种语言,摘录了世界各类典籍资料,被认为是“天书”。还买到了赵朴初的一本诗集、李准的中篇小说集《李双双》,这三本书后来让我受用无穷。我到北京后见到李准先生,跟他说过自己半夜跑30里路买他书的事,他听了以后也很感慨。
还有一次,周末我和几个同学去长沙爬岳麓山,岳麓山下是湖南师大,那里有几个我的中学同学。我在一个同学床头看到丹纳的《艺术哲学》,是文革以前的老版本,在得知距离还书还有一个星期时,我放弃了爬山,把书借回湘大,将近40万字,抄下来,夜以继日地抄。大学期间我抄的书、做的卡片,最后有几麻袋。
何:同学们,这个时候特别需要给点掌声!你们想不到当年我们那代人求学是多么地嗜读如命。现在很多学生觉得读书苦、苦读书、读苦书,但我们当年更多享受的是读书的快乐。林语堂先生说读书就像谈恋爱,知道情人滋味便知道“苦学”两字是骗人的话,当你读书读出了“读你千遍不厌倦”“读你的感觉像三月”的感觉,何苦之有?
我记得在一篇访谈里说,王老师说他在湘大,就是一个“知识的饿鬼”,面对一桌丰盛的大餐,该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。所以尽管从前条件艰苦,但我们在湘大确实度过了读书的快乐时光。我记得当年湘大有几个轰动性的事件,其中一个是77级中文系学生创办了刊物《来者》,王老师还画了张革命烈士张志新的裸体画,成了一个校园事件。我想请王老师谈谈其中的经过。
王:当时湘大的校园环境虽然没法和老名牌大学比,但学校还是有不少图书的,全国各个高校支援了我们几十万册书,只是没建图书馆,没地方存放。尽管学习条件艰苦,学生的文艺社团、文学团体和刊物很多,其中,比较著名的就是我们编的《来者》——《来者》的刊物封面和墙报的画都是我负责的。引起轰动的是其中一期墙报画,我用一张大的4尺纸,画了张志新烈士,裸体骑着老虎,弯弓射箭。这是一幅带有象征主义色彩的作品,颇有辛弃疾“西北望,射天狼”的意味。当时张志新烈士的事迹在报纸披露后,成为我们谈论最多的话题,为了纪念她,我们出了这期特刊,结果没想到成了类似“精神污染”的事件。一是在人来人往的宿舍墙上画女性裸体,有些人觉得这是一种大逆不道;二是有人对画的含义有各种奇怪的解读,质疑其政治含义。学校有关的领导也找我谈话,不欢而散,最后事情不了了之。因为中文系很多老师与其他老师表示了理解和支持,刊物也没有被停刊,只是引起了一点风波。
何:80年代是文化启蒙、思想解放的时代,张志新烈士其实就是一个思想解放的先躯,从这个角度来说,她的思想是美好的,当然,人的身体也是美的。
王:对。人的裸体,特别是女性的身体在西方就是真理的象征。
何:我们既热爱世界,也要热爱自己,欣赏自己。人除了要有身体之美,还有要有精神之美,有思想的创造力,塑造全面发展的美好的和谐的人,也是我们教育的目标。王老师现在被称为“知道分子”,这体现了王老师的博学,这是不是也和当年在湘大的求学经历有关?听说您除了中文系的课程以外,还经常去听哲学系、历史系的课,读书涉及历史、哲学、美学、考古、地理等等,能跟我们分享一下这方面的经验吗?
王:我觉得学习的乐趣来自主动性,主动学习才快乐,被动学习就是苦差事、劳役。我一直以来都是主动学习,不会因为专业或学校的限制而被动接受学习。在湘大读书时,我不满足于只在中文系学古典文学、文艺理论、现代文学、外国文学,想探索更深奥的学问,所以我就去哲学系、历史系、经济系等专业旁听。这在当时湘大也是个奇观,大家都说我“这个系窜窜、那个系窜窜”,哈哈哈,后来我和各个系的老师、同学都认识了。
不过,旁听和中文系的必修课常常会产生时间冲突。哲学系有两门很重要的课,一个是德国古典哲学,就是从谢林、费希特、康德、黑格尔到费尔巴哈的古典哲学;另一个是西方20世纪现代哲学流派,包括存在主义、精神分析学、现象学等。我对这两个课程非常感兴趣,特别想去听,但和中文系两门主课时间冲突,于是我就只能在中文系翘课了,翘多了就被老师发现了,后来老师就找我谈话,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。我觉得中文系的课可以自学,主动学习就能完成,而哲学系的课自己自学很难,坦诚地跟中文系两位老师说了想法之后,老师被我的求知欲感动,没打压我,但提了条件:可以旷课,但考试成绩必须进入全班前三名,否则就记旷课。当时湘大的规定是旷50节课就要开除学籍,两门课加起来100多节课,风险很大。我硬着头皮答应了,好在考试都进入了前三名,免除了被开除的风险。哲学系这两门课,对我后来考北大哲学系研究生帮助很大,如果没有在湘大旁听哲学系课程,如果没有和老师同学们讨论哲学问题,我根本考不上北大哲学系,当时湘大哲学系的王守昌老师还希望我考他的研究生。所以想跟大家交流的是,所有学习都必须建立在主动的基础上,只有这样才能产生快乐,才能和知识成为朋友。
三、人生转折:从湖南到北京
何:主动学习才能快乐,快乐才能持久。快乐就不需要坚持,就像两个相爱的人,不小心就一辈子了,读书也是这样。其实知识是相通的,而触类旁通需要广泛涉猎。王老师现在能成为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,应该也和当年广泛阅读有关,听说王老师大学毕业先在湘大留校当了几年老师?
王:这事说起来还颇有点曲折。当时对于谈恋爱,学校是明令禁止的。否则毕业分配会受惩罚,发配到边远地区,而我就是“受惩罚”者之一。我和我太太(她已去世十几年了)在学校谈恋爱,但我们从不偷偷摸摸,是同进同出的公开关系,而且我们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上,没逛过公园也没看过电影。但管分配的书记对这事特别关注,结果三榜下来,我都被告知分去吉首大学,系里很多老师都为我力争,包括张铁夫先生、潘泽宏先生,但动摇不了系总支决定……最后是北京大学的胡经之教授写了一封信,校长张勇特批从七八级挪了一个留校名额给我,我才留下来。之后去北大中文系进修一年。到北大后才知道,胡教授当时有一个国家教育部门的文艺美学课题,要编写一本美学教材,让我去参与编写。所以其实我一毕业就去了北大,完成任务后回到湘大。回到湘大后,正好到了工作两年可以考研究生的期限,我就跟系里说想考北大研究生。我那时做了很多工作,在报名截止时间最后一小时,学校最终同意了。
1984年,胡经之先生停招研究生,哲学系的叶朗先生开始招收研究生,我只好从中文系考哲学系,难度一下子大了很多。中国哲学史、外国哲学史、伦理学、逻辑学这四门课我都没系统学过,只好硬着头皮系统学习,好在很幸运,我以总分和专业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北大哲学系。另外,当年还是第一届研究生英语考试使用托福模式,难度很高,很多英语专业考生都做不完12页纸的考卷,我居然提前5分钟做完了。到北大后,教务处通知我外语免修,读研究生不用再学外语,我当时很高兴,但也因此害了我,现在我的英语是“哑巴英语”和“聋子英语”,不会读、不会听,只会翻字典搞翻译。
何:从湘大到北大,是王老师人生的重要转折和崭新的开始,所以我们很想知道王老师在北大的求学经历和读书心得,能不能跟同学们分享一下。
王:好的。北大有其他高校不可比拟的校园文化、校园环境和师资力量,这也是我在北大进修一年后,下定决心重返北大读书的重要原因,再之北大老师也一直鼓励我继续深造。北大的优势很明显:一是开放,每天来自社会各界的讲座接连不断,阶梯教室、红楼礼堂等地方常办讲座,有校内的、校外的和国外的,非常丰富;二是课程多且任你选,并且鼓励跨系选修。很多老师开的课只有两三个学生,也会照样开,且教学比较开放,除了大课外,多是交流式、讨论式的;三是我在北大上学那几年,碰上了中国国学复兴的第一波高潮——美国、新加坡研究中国古代文化、古代哲学、古代文学的著名学者,以及台湾、香港研究国学的著名学者齐聚北京,成立了中国文化书院。我作为哲学系研究生,参与了书院筹建的服务性工作,比如编辑中国文化书院院刊,撰写学术综述和动态,接触到了很多顶级学术大师,比如杜维明先生、成中英先生、陈鼓应先生,和他们一起讨论国学问题。
我自己除了国学,还对西方现代哲学和美学很感兴趣,这也是因为在湘大选修了王守昌老师的课程。当时我组织了几个师弟师妹,把北京图书馆、北大图书馆、人大图书馆、师大图书馆及社科院图书馆过往所有订的外文期刊翻阅了个遍,复印下所有和美学有关的文章进行解读,又按主要流派分类后,用半年时间编译了《西方学者眼中的西方现代美学》。这本书成了北京大学文艺美学丛书之一,当时比较著名,因为这是中国人第一次把西方20世纪哲学流派中的美学思想汇集成书。我在北大是进入知识海洋的畅游状态,在湘大,是饥渴,我对它的记忆是“煤油灯”。湘大寝室11点熄灯后,我们每个人都会点亮煤油灯,继续学到12点甚至1点,四年都是如此,而且第二天早上6点起来跑步,洗冷水澡,向青年毛泽东学习,锻炼野蛮体魄,也不觉得疲倦。我每天走向教室,都觉得是去知识海洋里畅游,现在非常怀念学生时代那种对知识吸取的主动性和精神上的振奋。
何:王老师说读书就像点亮一盏灯,这盏灯能照亮心灵、指引前行的方向。每个人都要有目标,按着目标去走,才能稳步走向成功。读书就是一个自我充实、提升自己、享受快乐的过程,人生很多时候重要的就在过程,王老师有这样一个精彩的过程,也为他后来的发展奠定了基础。我记得您还有一段难忘的教书经历,您是在北大毕业之后去了首都师大吗?
王:我在北大读研究生期间,就已经给国政系双学士班授课了,所以我当时是一边读研,一边承担部分教学课程。北大毕业后,我去了首都师范大学,之所以选择首师大,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的问题。当时我本有机会留在北大任教,但北大相关负责人跟我谈话时表示,8年内不允许提夫妻两地调动的事,我觉得8年时间实在太长,有些难以接受。之后他们建议我到市属院校去,因为市属院校的进京指标不受国家机关排队限制,我觉得这个建议不错,北京的市属院校不多,最终选择了首都师范大学。当时首师大负责人跟我说短则半载、长则一年,一定把我妻子和孩子调到北京,后来果然半年就解决了这个问题。我在首师大待了5年,但很遗憾,这5年里我基本没怎么上课,因为从80年代开始,我创作了政论片《河殇》,从那以后我基本上全年被中央电视台借调去工作。
何:那您后来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是在什么时候呢?
王:那是2000年的事了。当时中央工艺美院和清华大学合并,过去是以工艺美术为主,现在要强化美术学,于是设立了面向创作类专业的4个博士生导师工作室,在张仃先生和刘巨德老师的强力荐举下,我被聘为第一工作室的导师,我是最早受聘的一批博导之一。
何:在清华期间,您还带本科生或者研究生吗?
王:当时带了两个,我们六个导师带两个博士。这两个博士现在成了很有名的画家,胡应康已经从国家画院退休,丘挺现在是中央美院中国画学院的院长,他们是享受到了最好的教学资源。

四、走出书斋,践行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”
何:王老师无疑是位非常优秀的老师,但大学讲堂供他施展的空间有点窄,所以我想,您后来从学校走出书斋、走向社会大课堂,到凤凰卫视制作《纵横中国》《文化大观园》《世纪大讲堂》等节目,其实是为自己的才华找到了更广阔的发展空间。这正好契合我们今天“读书与行路”的主题,您在制作电视节目的过程中,既读万卷书,又行万里路,将两者很好地结合起来。这里面一定有很多故事,能不能和同学们分享一下?
王:好的。这次来,我特别想和大家聊的就是这个话题——从大学校园和书斋走出来,从事电视工作与田野工作。当然,背后有很多复杂原因,这里就不细说了。但有一件事对我影响很大。在北大读研究生时,我的老师宗白华先生生病,我一直在病床前照顾他,他在病床上反复叮嘱我:“你现在研究中国古典美学、传统美学,一定不能局限于从文献到文献,不能满足于做书斋学者。你看这些年我国考古成就这么大,很多新发现的文物是过去闻所未闻的,文献中也没有记载,所以研究中国美学,一定要多去博物馆,同时密切关注和跟踪新的考古发现。”这是先生在病床上对我的最后叮嘱,我后来走出书斋从事相关工作,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了实现他的愿望。
这些年来,我走遍了中国的山山水水,去过许多名山古刹,与不少高僧大德有过深度交流,同时我也几乎走遍了全部有重大考古发现的现场与工地,也进入过国内几乎所有重要博物馆的库房,亲手接触过馆藏文物和新出土的考古文物,这段经历让我深刻认同明末董其昌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”的理念。在古代,这其实是一个梦想。比如董其昌本人,因为地位高、官职大,才有较多宦游经历,包括他曾乘船来过湖南,来的时候还特意将中国美术史上山水画的两幅珍品——董源的《潇湘图》和米友仁的《云水图》带在身边。进入湖南后,他打开画卷,对照着从船舱窗口看到的两岸真实风景,最后得出结论:真实的潇湘山水远远胜过画家画的景象,看过真实的潇湘后,画就可以收起来了!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后人“行万里路”的重要性,如果不走万里路,可能永远无法真正了解潇湘山水的真实面貌与状态。但古人很难做到“行万里路”,一方面是交通不便,另一方面是费用、条件等限制,所以“读万卷书”容易,“行万里路”难,两个都破万就成了古人的梦想。不过前年,我让朋友帮我刻了一方印章,上面是“读行破万”四个字,现在我可以毫无愧色地说,我既读过万卷书,也走过万里路,真正做到了“读行破万”。
从某方面来说,“破万”是很容易的。如果“万”是确指真的一万,那么古人的一卷书很薄,现在一本30万字的书,在古代可能要分成若干卷。有一年在湘西凤凰古城,黄永玉先生给我写了一副对联,上联是“人生岂得一知己”,下联是“学问何止五车书”。过去我们说“学富五车”就是学问渊博,而“人生岂得一知己”是对鲁迅的一副对联作反面文章,鲁迅先生和瞿秋白先生是忘年交,写给瞿秋白一副对联: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,斯世当以同怀视之。”他认为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”。我问黄老先生,为何要从反面来写,他说:“鲁迅活了50多岁,觉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,但我们现在能活到八九十岁,如果一辈子只有一个知己,做人是多么失败。至于‘五车书’,东汉时用牛车拉的竹简,五车竹简印成现在的书,大概也就5本,一辈子只读5本书,多么可怜。”
“读万卷书”对现在的学者来说很容易,但“行万里路”确实需要一些条件。我很幸运,因为从事电视工作,有机会走更多地方。这几十年里,我制作的电视节目数量惊人,去年从凤凰卫视退休后,他们给我做了统计:不算进凤凰前给中央电视台和其他各个电视台做的节目,仅在凤凰电视台期间,就有《寻找远去的家园》80集,《纵横中国》250集,《世纪大讲堂》700集,《文化大观园》920集——这个数量应该没人能打破了。这些节目都是行走和访谈的成果,所以“一边行走、一边读书、一边访问”,是一种非常好且有效的学习方式。
何:所以读书既要读有字之书,也要读无字的“大地之书”。在“读大地之书”的过程中,就像您说的,人生不仅能收获知己,还能结识更多朋友。我自己也是这样,大学读中文系,研究生学俄罗斯文学,后来博士论文却写的是围棋,题目叫《围棋与中国文艺精神》,所以外界把我叫做世界上第一个“围棋博士”,其实我拿的还是文学的博士学位,但确实也结识了许多新的朋友,甚至我在围棋界的朋友可能比学界还多。确实,“行万里路”能让人增长见识,对世界和人生有更深刻的领悟,王老师的讲述,让我们受益匪浅。王老师有很多身份,外界把王老师誉为“中国第一知道分子”,但您自己好像说过更愿意做“中国第一学生”,因为制作节目的过程中,能接触到各个行业的顶级专家,学到很多东西,老师们称赞你是“读书种子”,您还曾称自己是“文化行者”。在这些角色定位中,您最愿意用什么来称呼自己?
王:好的,这里我要稍作说明。我曾获得过两个自己比较看重的称号:一个是2003年,全国50多家媒体投票选出的“中国第一知道分子”——当时有7位候选人,在上海金茂大厦发的奖,这个称呼其实有点“搞怪”,称呼出来后,很多人问我什么叫做“知道分子”,我很难解释,估计授予这个称号的人也没完全想清楚,可能是指我作为有学问的人,用知识影响社会时,在电视荧屏上谈天说地,出古入今,知名度相对较高。另一个是2017年的“中华文化人物”——这是在世界华人范围内评选的,这个荣誉我也很看重。
说到您刚才提到的定位,我想起读书时的一个体会:读书的时候会产生很多疑惑,只有读得多了才发现“尽信书不如无书”,书里很多东西其实是有问题的。比如朱光潜先生、宗白华先生都翻译过很多国外美学和哲学专著,我在湘大时读这些书,对他们崇拜得不得了——这么深奥的东西,只有像他们这样在海外留学九年、十年以上的学者,才能翻译出来,没有他们,我们根本接触不到这些深奥的思想学问。但后来读多了,就开始产生疑问。比如朱光潜先生翻译的黑格尔《美学》三卷本,我反复读来读去,就开始挑错了,我挑出40多处觉得可以商榷的地方,寄给商务印书馆。真是“初生牛犊不怕虎。”后来到北大读书,又是学美学,心想一定可以被这位美学泰斗耳提面命了。可惜,朱先生年事已高,身体不好,被校方严密保护,直到老先生辞世,始终缘悭一面,终身引为憾事。在北大读书,我才发现,这些老先生翻译时很主观、很有选择性,这一段翻不了,就扔掉不翻。我先是不明白,后来才领悟,这些确实是“不可译”的,就像佛经里有很多“不可译”的东西,就变成了“咒”,有些名词无法翻译就采用音译,比如“南无阿弥陀佛”、“波罗密多”。
我之前带师弟师妹翻译西方现代哲学流派与美学思想的文章时,也遇到过类似问题:有些段落每个单词都认识,但组合起来完全“不可译”,要么硬译,要么像前辈们那样扔掉不译。但我更倾向于“缺如”——保留空缺,这也是一种负责的态度。另外,读历史书时,我们会在脑海里想象历史事件发生的场景和三维空间,但只靠读书,很难准确想象出这种空间感,只有到现场去,才能有直观感受。比如长平之战、阴平之战,为什么会打成那样?到了事发地,一看地形就全明白了;再比如,秦始皇的驿道从秦国进入晋国,翻过太行进入中原,古代的车来来去去,居然能够把太行山的花岗岩辗出一尺半深的车辙,看到这些车辙,你会真切感受到,这是2000多年前春秋战国时期的痕迹,历史瞬间就变得立体起来,而且可以触摸。
我在考古方面还有一个重要发现,跟搞考古的人说,他们也很惊讶:新石器时代中晚期的重大聚落遗址,在选址上从北到南都有一个共同点——都会在中轴线北边,选择一座像金字塔的山峰作为“靠山”。但之前搞考古的人往往不关注这种环境因素。大家可以想想,北京城的设计者以及重大村落的选址,会不会考虑环境?肯定会,中国很早就有风水学了。那么古代聚落遗址难道没有原始风水学吗?为什么在某个地方建祭坛、修女神庙、埋青铜器?一定有原始风水学的讲究。从红山文化的牛河梁遗址,到渑池的仰韶文化遗址、余杭的良渚文化遗址,再到宁乡的黄材乡商周遗址,你会发现,这些遗址的轴线北端,都有一座金字塔形的山,和周边不规则的山截然不同,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。为什么西亚、南美金字塔和东亚古代重大聚落遗址的靠山都是三角形的?几何三角形对古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?为什么世界各地不相通的文明之间会有这种共同认知与选择?什么意识在里面起作用?这里面很值得深入研究。我认为,三角形的审美性与稳定性是重要原因,而且它是大自然中天然少见的形态,一旦在大自然中发现一座很规则的三角形的山,古人就会将其视作神山,并以它为靠山,将祭祀、聚落相关的重要建筑建在它对应的中轴线上。
何:王老师刚才提到“知道分子”,外界有很多解读。我突然想到,为什么是“知道分子”而不是“知识分子”?一方面,现在大家好像觉得“真正的知识分子”越来越少,甚至“知识分子”有时还带有了一点负面含义,所以才衍生出“知道分子”这个说法;另一方面,“道”可能和“道路”有关,正好契合我们今天“行路”的主题。王老师很好地把“知识”与“行路”结合起来,走出书斋,一边读书、一边增长见识、一边行万里路,“知识”更多地是在纸面上,知有时也在“道”中。再者,“道”是中国传统文化里的核心概念,既可以指儒家的伦理之道,也可以指道家的天道、自然之道。老子说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”,“道”代表世界的本源,虽然不可言说,但能从自然中体悟到它的存在。从这个角度看,“知道”或许是中国士大夫的最高目标,没人敢说自己真正知“道”,但这可以成为我们的目标。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,道很玄妙,却又存在于日常生活中,禅宗也说“担水砍柴无非妙道,行住坐卧皆是道场”,日常生活、工作、学习的过程,其实都是体悟“道”的过程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我更愿意把知“道”理解成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追求。行路、探索中总会有新发现。最后一个问题,在座的大多是同学,中国的未来就在他们身上,今天我们讨论读书、求学、行路的话题,王老师能不能给同学们一些建议,比如怎么读书、怎么规划人生。
王:其实每个人的人生经历都是不可重复的,你终究要走自己的路,当你走到人生某个阶段回头看时,会觉得一切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,尽管有风雨坎坷,但它们都会成为人生中宝贵的财富。我不是以“成功者”的身份说大话,而是到了像我这个年纪,回顾人生的时候,真切觉得这段过程是必然、合理且有价值的安排。有一点很重要——主观意志,也就是主动性,对人生的主动性、对事业的主动性、对读书的主动性,甚至对交朋友的主动性,这非常重要,不过,这种主动性有时也需要“无为而治”。很多人让我写励志的话鼓励孩子,我说我不擅长励志,因为我自己从没“励志”过,我崇尚道家的“无为”精神。但“无为而无不为”,是抱着顺应自然、顺应命运、顺应复杂条件的一种与波浮沉的智慧,并非消极懈怠。第一要做到“弱其志”,不要把志向立得太过高远、高不可攀,否则一旦受挫,容易悲观放弃;第二是“虚其心”,要虚心,像山谷一样“空”、河床一样“洼”,才能包容万物;第三句极其重要,“强其骨”,你的“筋骨”要强劲,抗打击能力要强劲,不气馁,“吃得苦,霸得蛮,耐得烦”——湘军精神就是“强其骨”。如果能做到这三点,不用强求,命运自会给你答案,你要做的就是“动而与阳同波,静而与阴同德”,与波浮沉,这是道家的处世之道,也是减少人生摩擦与无谓牺牲的策略。
何:感谢王老师分享“弱其志,虚其心,强其骨”,如果再补充一句,就是“实其腹”,像王老师一样,让自己满腹经纶。王老师不仅是学者,还是运动健将,在父亲的督促下,从小就跑步、打排球、打篮球。
王:哈哈哈哈,我高中是在体校读的,读了三年。
何:王老师还差点成了羽毛球专业运动员,要是您当时成了运动员,可能世界上就少了一位著名学者,但有可能会多一位世界冠军,所以人生的得失很难衡量。“强其骨”确实重要,要有好身体,这“骨”当然也可以指“风骨”;记住这几个字,同学们这辈子可能都受用不尽。
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,就像围棋里“烂柯”故事,“山中一局棋,世上几百年”,感谢王老师给我们带来的思想的快乐。王老师的主持的《世纪大讲堂》被称为“思想的盛宴,学术的殿堂”,今天,感谢王老师把这场盛宴、这座殿堂带到了娄底,带到了湖南人文科技学院,让我们用掌声再次感谢王老师!为了表达我个人的感谢,我想送王老师两本书:一本是我的散文集《湘水长长何处是故乡》,它写我从永州到湘潭再到长沙的生活,都与湘江有关;另一本是写给湘大的《南山南北山北》,有湘大校友说这是何老师“写给湘大的一封情书”,今天为了表达我的感激,也把这份“情书”送给同是湘大校友的王老师。
希望下次还有机会,请王老师再来传经论道!


